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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章 成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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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已是宣宗在位後期,天下學子匯聚於長安, 個個懷揣著鴻鵠之志, 盼望著一飛沖天。卻不巧, 恰逢梵茗聖僧帶著徒弟雲游至長安弘經**, 聖僧名滿天下, 獨一人與眾道士於禦前激辯半月,道教愈顯頹勢。

沈迷佛法的宣宗與梵茗聖僧暢談兩月,盛讚不已。當年的省試便因這樣的原因取消了, 往後延了一年。

時下學子議論紛紛, 甚至聚眾伏闕上書說佛法誤國, 犯了宣宗忌諱, 從那年的會試名錄中被剔出去的考生不下百數。

傅辭恍若未聞, 他心中糾結的倒是另外一事:一路上京盤纏已經用去了多半,從京城到江南又路途遙遠, 回一趟家,就得將半年時間耗費在路上, 倒不如留在京城苦讀一年養精蓄銳。

傅辭猶豫再三才寫信給她, 告訴她自己要在京城再留一年,信中的蜜話簡直不要錢地撒, 就怕自家小媳婦賭氣。好在媳婦乖巧懂事, 只勸他好好覆習, 別操心這些瑣事。

上京趕考的許多學子都被京城的繁華迷了眼。傅辭卻沒有,生活寡淡的如同恪守清規戒律的僧人,每月最大的期待反而是來自家鄉的兩封信, 月初收一封,月中收一封。他整整齊齊收好在匣子裏,生怕折了皺了。

每回他寄出的信都是好幾張紙,從江南寄來的信更厚,小姑娘字大如鬥,一封信足足能寫十幾頁,摸上去厚厚一沓,讓人心裏踏實。

每回信封上的地址與收信人都寫得一筆一劃工工整整的,這是因為她怕送錯了地方;拆開信來看,裏面就原形畢露了,都是歪歪扭扭的狗爬字。她寫的大多是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,傅辭也不嫌瑣碎,看得津津有味。

“相公,今天我在茶寮裏聽了一段書。說書的老大爺講了個故事,他說考中進士的青年才俊都會被官家老爺挑走,帶回家中當上門女婿……官家小姐有什麽好的,一句話扭扭捏捏說半天,連縫個衣服都不會……嚶嚶嚶你別去當上門女婿,你要當上門女婿了我立馬改嫁給巷子口打鐵的何大哥!!”

傅辭臉一黑,闔著眼細細想了想,也不記得巷子口打鐵的何大哥長什麽樣了,只記得那漢子一身的腱子肉。

信的末尾倒是輕易綿長,歪歪扭扭的兩行詩:“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。”傅辭好笑,想來是翻了他的藏書,從裏頭摘出來的詩句,這活學活用的本事倒是不錯。

回信時字斟句酌,接連去了兩封信,總算把人哄好。

這天子腳下人才濟濟,志大才疏的是庸人,可恃才傲物的也當不得大用。傅辭轉變了心態,趁著這一年功夫,結交了不少飽學之士,拜入名師門下得其賞識,初初為將來的仕途鋪了路。

可小姑娘沒這麽好命,大抵她這輩子的好運在嫁給這個金龜婿的過程中就用光了。

那一年她都和唐夫人一起住,唐夫人雖已是個婦人,年紀卻不大,鶯花半稀亦有種別樣的風情。偶有一日錦繡繡坊的活計多,唐夫人一人走夜路回家,行到巷子口時遠遠瞧見了自家門廊上高高掛著的燈籠,心知女兒正在等她。

唐夫人心中一喜,正要加快腳步往家裏趕,卻忽然被兩個大漢蒙住了嘴,掐著腰扔上了一頂轎子。

“你是何人?”唐夫人嚇得不輕,還沒看清楚眼前是什麽人,面前已經湊上一張酒氣熏天的嘴來。她連忙手腳並用地將人掙了開,踉踉蹌蹌跳下了轎子,一路喊著“救命”,一路往家裏跑。

小姑娘本就在家裏等得心焦,聽著家中的大門被人踹了開,又聽到她娘呼救的聲音,忙拿了扁擔往外沖,竟見家門口有個黑影正將她娘壓在墻上欲行不軌,登時氣得沒了理智,狠狠抽了那人一扁擔。

那色鬼一聲沒吭,軟軟倒在了地上,小姑娘仍不解氣,又狠著勁砸了兩扁擔。

母女倆又驚又怕,借著燈籠的光瞧了瞧人,此人竟是東街住著的陳員外,更嚇人的是此時陳員外的後腦處已經泅開了一灘鮮血。兩人這才記起來,扁擔的兩頭各有一個用來栓水桶的鐵扣,方才那鐵扣正正好砸進陳員外的後腦勺上,此時他已經翻了白眼。

母女兩徹底慌了神,後頭的四個轎夫本就在巷子口守著,聽了這動靜忙跑上前來,一面慌慌張張送自家老爺去醫館,另一面扭了人送到了縣衙。人證物證俱在,陳家掏了些銀錢進來,連堂都沒過,母女倆經了刑訊之後便被押入了大牢。

小姑娘一身是傷,氣得直發抖:“我相公說過的——非正印官不得受片面之詞,你身為一縣之令,竟連鄰裏證人都不傳喚!就不怕弄出冤假錯案來?”

這“冤假錯案”聽得知縣腳步一頓,回頭問她:“你相公是誰?”

小姑娘頓了頓,怕給傅辭惹麻煩,不吭聲了。

跟在知縣身邊的師爺門路廣,附在他耳邊提醒:“就是城西邱先生的得意門生,傅辭啊!”

知縣瞇著眼想了想,眼底一片幽暗:“就是那個每回都在詩會中拔得頭籌,讓清兒徹底擡不起頭的舉人?”

師爺俯首:“正是。”知縣膝下只有一子名為劉清,從小寵著慣著長大,也是義縣有名的舉人。時下科舉盛行,舉國尚文,義縣每月初都會舉辦一次鹿鳴詩會,優勝者可以獲得十銀的賞銀。既是雅事又能得賞銀,但凡會作詩的文人都願意去碰碰運氣。

在傅辭沒從鄉裏搬到縣城之前,每回鹿鳴詩會的優勝者都是知縣大人的獨子劉清,一時風光無兩。可自打傅辭搬來了縣城,只要他去那詩會,頭籌就沒跑過。久而久之,義縣書生只要一聽今日打擂的是傅辭,當日詩會便不參與了,無人敢觸其鋒芒。

劉清卻鐵了心要跟他死磕,屢戰屢敗,剛開始眾人還會將兩人的詩作認真品讀一番;可後來傅辭名氣越來越大,無論劉清作出什麽樣的詩,都會被人笑話一通,仿佛他此般行徑便是不自量力。

劉清在人前幾乎擡不起頭來,心中有這麽個邁不過去的坎,此後一提筆就發怵,連做學問都沒了心思,整日借酒消愁,如今已經賦閑在家兩年了,學業早已荒廢。

小姑娘心中一動,鼓起勇氣說:“我家相公是要考狀元的人,他回來之後定會給我翻案的!”

“果真是無知婦孺!”知縣扯唇笑了笑:“進士百裏中一,我義縣已有十二年沒出過一個進士了,何況是天子欽點的狀元,也是爾等刁民敢想的?哼,等你相公果真中了狀元衣錦回鄉了,此案再重審不遲!”

小姑娘受了刑訊,一連高燒三日,沒醫沒藥,硬生生自己退了熱。唐夫人摟她在懷裏,仿佛失了魂一般,流著淚低聲喃喃:“娘錯了,娘就該從了那員外,也不能往家裏跑,不該拖累你。”

“娘你說什麽胡話!相公他下個月就回來,咱們還能重新升堂。”小姑娘恨得咬牙切齒:“等他高中回來了我看誰還敢欺負咱們!”

唐夫人含著淚點點頭。

唐僑和帝君站在陰影裏看著,他倆是戲外人,無論做什麽都無力回天。此時她的手被帝君攥得死緊,唐僑也不喊疼,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他,聲音有些啞,又異常堅定地說:“會好的。”

帝君閉了閉眼,掩去了眼中的血色,最後望了前世的她一眼。他輕輕揮了揮手,這段情境便如飛灰一般散去了。

那一世的小姑娘死在一個雨夜。

被敲碎了顱骨的陳員外茍延殘喘了五天,兩百年的老山參都嚼了一根,還是沒熬過去,在家裏斷了氣。當天夜裏他幾個兒子便來獄中提了人,將母女倆拎到陳員外的棺材前,一通亂棍活活打死了。

這一番動作太快,等傅辭的恩師與摯友聽到了消息,再去亂葬崗上尋著了人,屍體都已經發了腐。

而此時的京城,黃金榜剛揭,傅辭果然高中,還是宣宗親自勾紅的一等一甲。那時他尚年輕,出身貧寒卻一鳴驚人,以如此亮眼的成績敲開了名利場的大門,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。

回義縣的路走得十分慢,一路鑼鼓喧天,函使不停的報喜聲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傅辭面上都添了兩分歡喜。

他避開了遠親,避開了同窗,駕著馬奔回了家中。映入眼簾的卻是滿院縞素,還有家中停著的兩口薄棺。

滿腔熱血就這樣生生結成了冰。

江南的七月正是梅雨季節,淅淅瀝瀝的雨從早下到晚,仿佛再不會停似的。入殮、停棺、出殯……都是傅辭一人忙活。

一連數日不眠不休,他收集了義縣冤案錯案數十件,一紙狀書投到了江南西道刺史之處。憑著新科狀元郎的身份求刺史速審此案,短短幾日便輕輕松松告倒了劉知縣。

天光正明,邱先生瞧見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跪在雨中,手中舉著一柄紙傘,卻只擋著那塊碑,自己一身單薄的青衫早已濕了個透。

邱先生心中愧悔之甚,丟開傘行上前去,揮退兩旁攙扶的學生,朝著墓碑躬身作了一揖,長聲感慨:“昭先啊,是為師對不住你。”

傅辭跪在墳前不語,好半晌,澀聲答:“恩師不必自責,是我一人之過。”

邱先生見他這副了無生氣的模樣,又痛又悔,又怕他隨發妻去了,心念一動便勸道:“陳員外與劉縣令雖死,可天底下魚肉百姓的惡吏卻不止其二人。為師知你心中傷痛,可與其碌碌半生,你不如就此入朝為官,改改這世道。”

傅辭似乎是聽進去了,微微轉了轉眼珠。思索良久,又在碑前跪了一日,踉踉蹌蹌起了身,一雙死氣沈沈的眼中透出了兩分光亮來。

中原的喪葬講究入土為安,他卻偏不,在陳家與劉知縣都倒臺之後,親手刨了發妻的墳,絮絮叨叨仿佛在跟空氣說話:“此番去了京城,我就再也不回來了……我在京城賃了一戶小院,花光了所有積蓄,不過無妨,我有了俸祿,能養得好你……”

“家中來了個道士,說咱家宅子裏有冤氣盤旋不散,還要設法除惡鬼,我把那妖道趕走了……我尋思著你去得這般慘,興許真如他所說,怨氣未散之前是不能好好投胎的。”

“與其被錮在這棺材裏,不如我帶去你京城瞧瞧?”他摸摸手下的棺材板,仿佛在摸發妻的小臉,聲音溫柔繾綣:“你娘有你爹陪著,我把你帶在身邊陪我可好?”

說話間時不時還低笑兩聲,直叫一旁幫忙擡棺的幾個大漢嚇得寒毛倒豎。

“刨了你的墳是我想了半月才決定的,你可別怨我……若是真的怨我,就時常給我托個夢,好夢噩夢都隨你。”

棺材已經露了縫,他怕眾人手裏拿著的鐵鍬動靜太大,怕嚇到她,便素著兩手挖土,任憑這雙寫詩作畫的手沾上泥、斷了甲、染了血,也渾然不覺,又笑笑說:“我讓扈從在咱的新家裏滿屋都擺滿了銅鏡,你高興的時候就現形來見我……我膽子大,你別怕嚇到我。”

“你且等等我,這天下惡吏如此多,我一一殺給你看。”

擡棺的四個壯漢在一旁聽著,都說這位狀元郎文采絕艷,卻不知怎的連說句話都顛三倒四的,直聽得人心裏發酸。

宣宗在位十三年,懿宗在位十四年,及至僖宗幼年登基,朝中好些老臣都成了三朝元老。可若說這期間爬得最快的,定要數寒門出身恩科一甲的傅大人了。

傅大人二十歲時,別人嗤之以鼻地喊他“那個冷面的狀元爺”。

傅大人而立之年時,別人私底下喊他“油鹽不進的戶部尚書”。說他大公無私的有,說他竊弄權柄的也有。

漸漸地,又過十年,這個從江南小縣城走出來的窮書生,年逾不惑時官至宰輔,權傾朝野,殺盡朝中貪官惡吏。偌大的皇京百十世家,竟找不出一個不守法度的紈絝。

天底下再無一人敢直呼他的名姓。連年幼的僖宗對著這位三朝元老,都得恭恭敬敬稱一聲“太師大人”。

桃李滿天下,門生遍皇都。

傅大人年逾花甲時辭官歸隱,走遍了中原秀美河山,也常與知交好友結伴而行。友人都知這位名滿天下的老人有個怪癖,無論冬春秋夏,身上都帶著一個小小的罐子。他將這罐子護得極緊,連旁人好奇都不允,每逢行到風景秀美之處就抱著那罐子坐著,吹一支竹塤,一坐就是一日。

偶有一日行至山澗峭壁之時,罐子不慎滾落山澗。傅大人掩面嚎啕,於山崖邊枯坐三日,終頓悟。

天光破雲而出,四野驟明,裊裊仙樂中有一低沈肅重的聲音緩緩道:“今奉太上元始敕命:傅姓昭先,曾修無上之真,因一念嗔癡,棄七尺為烏有,雖尤爾咎,實乃往愆。特敕封爾為東北文昌大帝正神之職,總管天地人間治學問辯。爾其欽哉!”

至此,傅辭功德大成,得以列入仙班。

餘生已了無牽掛,連情絲都不用斬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虐完了,然後開始講後世,後世沒有虐,但兩人兜兜轉轉,一直沒有在一起。

套的這段唐朝歷史是虛構的,經不起考據。傅辭成仙時的一段話改編自《封神演義》第九十九回 ,那句“棄七尺為烏有”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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